他做的每一件事,我都知道。
我一直看着他,从很久以前开始。
初中时,一个男孩搬来,和我成为邻居。小县城,不算发达,家家户户大都是自建房,他的房间与我隔窗相望。由于两家人本就熟识,我和他也逐渐熟络了起来。
刚认识两个月,我们关系好得纯粹,有七分天真,带着三分懵懂。记得,我们互相交换了一个盒子,相约九年后打开。我不理解为何偏偏是九年,他这么说了,我便应了。这年,我十三。
两个人的房间,虽不挨着,但也相隔不远。从窗户看去,能透过窗户,瞧见他的身影。他几乎没有拉上过窗帘,每天醒来,我都能同他道声早安。
三年过得很快,如我所愿,终于和他上了同一所高中。原以为这样纯粹的关系,能够一直维持下去。可那扇窗户,竟开始封上窗帘,少有敞开。我见不到他了。
他在做什么?起床了吗?出门了吗?他在哪里?什么时候回的家?他在忙什么?他有事情做吗?他睡觉了没有?他……我不清楚,因为……我看不见了。
月儿升起,对面没有亮灯,玻璃反射着月光,稍微照亮我略显昏暗的房。我的双眸追寻着光来的方向,我看着窗户,看着月亮,透过窗帘之后,看着不存在的人。
同一高中,不同班级,他很少出现在我的视野里,就像我们之间,真的隔着窗,她在帘子这头,我在另一头。渐渐地,他也似乎不愿意接近我,就连看向我的眼睛,也不断躲闪。我好奇,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。我想了解他,想接近他,念头愈发强烈。朋友说,这是相思。
看不见他的人,总归能听见声音的,我念头如是。打开窗,距离稍远,毕竟隔着一层玻璃,听不清楚,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,从网上买了些组件,拼成了一个小的传音器。这是我第一次捣鼓这些玩意,至于是否可用,还需择个良辰吉日,悄悄挂在他的窗户之下,测试一番。
终于等到一个夜晚,无风,无月,就连树叶都静止不动。我蹲在床头,调试着手上的接收装置,沙沙声传来,是杂音。终于在尝试了数次之后,我听到了几声咳嗽。
成了。
我从未如此雀跃,可我并不能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任何人,只能偷偷在心里,嘿嘿地笑着,笑着,然后不停笑着,直至我把装置关闭,等待着明天的到来。
我们的交流还是很少,但我对此并不担心,有了手里的装置,我仿佛就能了解到他的一切,一切。
她是个很有趣的男孩,我以前便如此觉得。
传音器在我的脑海中,形成了颇为具体的影像。在某个假日的饭后,他会像个孩子一样,在床上蹦跶,扮演着电视剧的角色;有时候,又会莫名其妙感到悲伤,时而喃喃自语,最后会因为不知道什么原因,又笑了起来;做作业的时候,他喜欢哼歌,哼着哼着便唱了起来,于是作业总是做得很晚;他也有慵懒的一面,双休日,总能一觉睡到大中午,等到母亲喊她下楼吃饭,才迷迷糊糊起身,打上一两个哈欠……这些事情,只有我知道。
我出门了,和他同一时间。我挥了挥手,和他打了个招呼。我瞧见,眼底里,是他藏不住的困意。我知道,他昨天看动漫看到了凌晨两点。似乎是睡得迷糊,他竟回应了我。
我和他的情感,本应有些起色。只是一日,我记不得上次更换传音器的电池是什么时候,总之,它没电了。在断电前,我听到了一个女性的声音。
该死,他到底是谁!断电的那一刻,我失聪了。
想不通他的房间为何会出现女性,那不是母亲,是一个更为年轻的声音。一时间,腹部在一次次收缩中,让我本就紊乱的呼吸,不自觉地抽搐了起来。我险些缺了氧。
啪!脸上大概多出了两个掌印。我拿起了晾衣杆,像往常那样,回收我的传音器。眼看传音器即将抵达窗前,握着晾衣杆的手竟不自觉地颤动起来,那小小的电子元件,从二楼跌落,摔得崩解。
小县城,在那个年代,快递并不发达,想要领取一个件,需要等待四到五天,然后前去离家一公里开外的存放点收取。我是学生,若要重新购置组装传音器的元件,需要折腾一周的时间。我等不及,又不得不等。
依靠不了机器,便亲自上阵吧,我这样想到。一周里,我放学回家的速度变快了。假装偶然在门口清理垃圾,这些时候,他家门口的风景,我能窥视大半。很失望,我想象中的女性并未出现,除了一个和他玩得要好的朋友,他再没带过其他人回家。一周以后,那个声音,就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,完全没有在传音器里出现过分毫。
不同的是,他总算会主动跟我说上两句。
或许,我误会了?或许是断电前电压或电流的关系,声音出现了偏差?我这样安慰自己。我大约的确是误会了他,想到这里,我的心便安定了些许。
某个夜晚,我横竖睡不着,便又想起此事。于是,人生中第一台定时摄影机器由此诞生。我统计了他回家的时间段落,设定好程序,在相应时间间隔里,定时拍摄数张照片。随着时间的推移,拍照捕捉愈发精准。
直至某个假期,我担心的事情,出现了。
相片很模糊,有一个长发的女子跟随他进了屋,动作有些小心翼翼。打开传音器,心跳愈发猛烈,传入我耳朵的,是那个声音,我大约一辈子也忘不掉的那个女性的声音。
她是谁?他和她什么关系?为什么会带她进房间?家里人不阻止吗?默许了吗?同意了吗?这样对吗?对吗?对吗?合理吗?正确吗?对吗?对吗?
往后的一年,我不断调查这个人。我抚摸着桌面上一本B5大小的记事本,一年的时间,记事本的每一页几乎塞满了信息。这是关于他身边女性的调查。可无论如何,我也寻不见那照片里,模糊的长发身影。
我无能为力,便放弃了。
高中,每一年都会分一次班。高三,我如愿以偿,他终于成为了同班同学。
“喂,怎么分到一个班,也不和我打招呼啊。”他拍了拍我的肩膀,带着笑容。
我象征性地赔了个笑,心里稍有不满。高中两年,他擅自和我疏远,又擅自接近,我猜不透,自顾自地苦恼起来。我一直注视着他,我明白的,他其实对我没有男女之情。
“要不要去饭堂,一起?”
他又擅自靠了过来。
“数学老师偷偷开小灶,要不要溜过去看看呀?”
他数学明明挺好,偏偏拉我上我作甚。
“你怎么比我高一名,我不服。”
我知道,他其实并不在意成绩。
“那题你会吗,教教我呗。”
我拿他没辙,挺简单的题目,就偏偏缠着我问,明明并不喜欢我。
“书香节……周末要不要一起去看看。不远的啦。”
原来他昨天看的出行视频,是关于书香节的啊……难道……
“诺,给你的。不许拒绝……以及……生日快乐。”
他还记得我的生日……怪不得昨天晚了回家……
“快考试了,你还在玩?真不怕?”
明明昨天自己还通宵看动漫。
“还有最后一科,感觉怎么样?”
……
“解放了解放了!!!”
……
“老妈说今天来我家吃饭,咱们走吧。”
……
好
……
高考完后,时隔三年,我再次踏入他的房间,这本是我常来的地方。我们没有太多的话要说,只是距离,越来越近。我期盼着他对我有那么些微好感。不觉间,他的手心,悄悄叠到了我的手背。
这一年,他的确和我走得很近。我本应该察觉的,可我不愿承认他对我存在这样的情感。
“你愿意吗?”他问我。
我一直在逃避,一直在想着那个女生的事情。高三一年,那个长发的女性不见踪迹,仿佛凭空消失,从来没有存在过。或许,我的确不应该在意。
“我,一直愿意。”我回答。
我们,相爱了。
即便如此,我并没有停止过调查。
大学四年,如胶似漆,如果青春拥有形状,我想,也大抵如此。回忆,总是美好的。我颤抖的双手,合上了相册,这里装着大学四年的点滴,把相册随手丢到床上,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。她,又回来了。
今年,我22。
这些年,传声器变成了录音机,定时摄影换成了录像器。硬盘扩充了一块又一块,他的一切,似乎都掌握在我的手中。
屏幕中的他,正和她通着视频。他和她开着玩笑,逗着她开心,好不雀跃。我强忍着眼里打转的晶莹,僵硬且颤抖的双手狠狠敲击桌面,只是,耳机里传来的声音愈发清晰。
她:“能分到同一个单位,也是缘分哦~”
他:“孽缘也是一种缘。”
她:“你女朋友那边,不打算直接说吗?”
他:“瞒着才刺激些。”
她:“时候不早啦晚安安”
他:“你也早点休息。”
双腿,没了力气。我拉开窗帘,她还亮着灯,只是帘子紧闭。不断地回忆着他说爱我时,那如此虚伪的笑脸,只觉恶心。此夜,无眠。
向单位请了假,我提前跑到了他的公司楼下。下班时间,我蹲守在门口。今天,无心工作。他和她会一起下班吗,会去哪里,以什么样子的姿势走在一起。我想了无数遍,脑海里出现的每一种情况,都无不让我咬牙切齿。
静待许久,猎物,来了。
她勾着他的肩膀,嘻嘻哈哈地说着什么。他也像个娘们一样,低着头,唯唯诺诺,颇有羞涩之意。我看不惯,只觉气血翻涌,腿不听使唤,手也先我念头一步,抓住了他的手腕。
我还没想好要说什么,只是有些气愤,瞪着他。
“她是谁。”好一会儿,我才说出了三个字。
只是说完,我又不自觉伤心了起来,紧握的手渐渐松下。我打算离开了。正当我转身欲走,那女性的笑声传来。
“哈哈哈,看你把你小女友气的,说了别偷偷摸摸了。”边说着,她边拍打着他的背。
见状,他挠了挠头,向她说:“要是被别人知道我跟老姐你咨询恋爱话题,会被笑话的。”
她拍了拍我的肩膀,又忍不住笑了起来。
“谢谢你喜欢我这个没出息的臭老弟,这家伙当初为了让你把他当成男生对待,也是窝囊着,苦恼了老久。”
我有些疑惑,他的意思……莫非是……眼泪还是不自觉流下,不是伤心,而是一种荒诞。我把对方的姐姐视作敌人,默默斗争了五年。想来,真是荒诞至极。
他看着我,想要说些什么,可我不敢直视他,即便在他看来,这本身就不是什么大事。我逃跑了。
回到房间,我扑倒在床。我错了,我错了,我错了。我似乎从来没有信任过他。我第一次,对此感到羞愧。枕头,枕着我的后脑勺,封闭着双耳。我感受不到外界的声音,待环境,连同我的内心陷入沉寂,我的感知,也失去了踪迹。
小时,班上盛行折星星。朋友说,只要把愿望藏到纸条里,折成星星,等到很多很多年后,再次打开,愿望就能实现。13岁那年,我折了,似乎写了些什么,藏到了一个盒子里。
清晨,梦醒。手边多了一个盒子,还有一把钥匙。那是他13岁那年赠我的,我一直没想着打开,直至今日,我险些忘记。今年,我二十二。
钥匙有些生锈,花了一点时间,我才打开。
里面是三个纸星星,依次排列。
我拆开了第一个,果不其然,印着稍有稚嫩的字体。
“你喜欢我吗?”
喜欢,我默默回答着。
又拆开了第二个。
“你爱我吗?”
爱,我依然给出了肯定的答复。
第三个。
“愿意和我结婚吗?”
……
我抬头看着那台罪孽深重的电脑。沉吟了好一会儿,猛地抽开了主机的侧板,把四个硬盘全数拔下。看着手里的硬盘,又看了看纸条,我将硬盘重摔在地。所有私下收集的资料,已被我亲手摧毁。
我……真的可以吗。
风,吹开了帘,光,映出了盒子下的凹槽。黏着星星的纸板下,有个暗格。我拆了开来,那是一个陈旧的传声器,我从未见过的样式。我望向窗户,他站在那里,此刻,两个帘子都开了。他挥动着手里的盒子与纸条,看着我。
原来,我那时,也写了类似的话。
他似乎早就知道,一切。
他的手里,是一个装置,按下开关,这边的传声器响了。
“我一直都知道,所以,你愿意吗?”他问我。
“我,一直都愿意。”我回答。
此刻,我才发现,原来他真正看向我的时候,会露出我从未亲眼确认过的表情。这些年,我竟从未正眼看过……
这是一篇限定主题的活动文章,已经不想改了(